弘一法师晚年,四肢浮肿溃烂,拒绝服药,直面死亡。临终前,他将弟子叫到身边,再三叮嘱:“等会装进棺材的时候,记得在四个小角的位置放上小碗水。” 弘一法师晚年居住在泉州开元寺西侧的一处僧舍。那时的他已年近花甲,身体日渐衰微,四肢浮肿,皮肤溃烂,行走困难。 病势来得极快,仿佛是风雨骤至,而他却从未表现出一丝惊惶,反倒像是早已为此做好安然迎接的准备。 清晨的僧舍始终安静,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木香,窗外的榕树枝叶繁密。弘一法师常在榻旁坐定,身形清瘦,眼神却如一潭止水。 他依旧每日诵经抄写,哪怕手指关节僵疼,执笔困难,他也坚持一笔一划写着佛号。弟子们劝他休息,他总是淡淡一笑:“此身如草木既秋,成败毁誉,如风过耳。能再写一笔,是一笔。” 有时,伤口裂开渗血,弟子们见之心酸,纷纷求他服药敷疗。他却摇头:“药能疗身,不能疗心。 我此身已尽,应任其自然。”众人不敢强求,只能围着他伺候,替他端水拭汗,叠被净室。法师感激地看着他们,却从不多言,只在每日暮色中念佛回向,希望弟子们将来心无挂碍。 这些日子里,他格外寡言。偶尔开口,也只是问一句:“寺中香火可好?”或“今日经声是否清净?” 弟子们明知他已病重,却不愿触及死亡的话头。他们期待奇迹,也害怕失去。可弘一法师心中却了然:生命正如灯油将尽,光焰虽弱,却仍可照亮片刻黑暗。 某日夜里,他的病情突然恶化。四肢浮肿到衣物难以套入,皮肤破裂处渗出脓水。他疼得额角冒汗,却依然不发出呻吟,只合掌默念。 弟子守在床侧,有的落泪,有的想冲出去叫僧医,却被师兄按住:“法师不愿用药,切莫违逆其意。” 第二天黎明,弘一法师睁开眼,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,声音极轻:“叫悟明来。”悟明是他最亲近的弟子,赶来时已泪眼模糊。弘一法师示意其他弟子稍退,只留悟明独自侍坐。 “我身已不久住世,”法师缓缓说道,“你要为师父做一件事。” 悟明跪下,声音发抖:“师父请说,弟子必定遵命。” “我走之后,”法师继续,“装殓之时,记得在棺木四角,放上四只小碗水。” 悟明愣住,不明白其中含义,却不敢追问,只连连点头。 弘一法师又重复了一遍:“四个小角,四只清水碗。记住。”说完闭目,像是以尽全力交代完人生最后一件事。 悟明退出僧舍后,满腹疑惑。其他弟子问他法师交代了什么,他只摇头:“等师父安静,我再告诉你们。”他不敢轻易解释,只怕误解法师的深意。 事实上,法师的意思十分简单,却又深藏慈悲。 人死之后,遗体入棺,若断气未久,体内余热尚在。若棺材四角置水,可见水面波纹微动,象征“生灭如水”,亦是“无常如涟漪”,提醒弟子们一切因缘如波生灭。 更深一层,是因他素来清廉贫简,一生不愿受供,不愿占人半点便宜。他想以最朴素的方式离世,连陪葬之物都不要,只要四碗清水——象征净心、净行、净愿、净土。 他临终前几日,再无人听他抱怨疼痛。弟子夜夜守候,他便沉默诵经,有时忽问一句:“月亮出来了吗?” 弟子们掀帘探望,只看到走廊尽头的月影斜斜落在青石板上。告知他后,他便微微点头,似乎在与月光告别。 临终那天,他忽然神采清明,像从沉疴中清醒过来。他撑着瘦骨嶙峋的手臂坐起,合掌,缓缓唱念:“阿弥陀佛。”声音虽轻,却清亮如铃。 念完最后一声,他的头轻轻侧向一旁,像一片落叶飘落。他的呼吸逐渐细弱,最终停住。 僧舍中无人说话,只剩念佛声悄然响起。 悟明含泪为法师更衣,用心替他整理衣袖,将他僧袍的襟口熨平。他亲自准备四只素白小瓷碗,盛上清水,放在棺木的四个角落。水如镜,倒映着僧舍昏黄的光。 众弟子看着,不再疑问,胸中一阵酸楚:法师以四碗清水留给他们的是最后的示教——清净、朴素、空无、自持。 送殡那日,泉州的天格外澄净。僧众抬着棺木缓缓行至松林小径,落叶在脚下轻响。佛号声在山谷回荡,像是世界送他的最后一场轻风。 火化之后,法师的舍利虽不多,却颗颗透亮。悟明将其收入净瓶,放置在寺中供台前。香烟袅袅升起,他忽然明白:师父并非拒绝生,而是用最安静的方式接受生命自然的完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