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后整理旧书,一册地图集从书架高处滑落。摊开的那页,恰是我童年住过的小城。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淡红色的公路线滑动,忽然就触到了一道虚线——那种用来表示“规划中”或“已废止”的、断续的灰蓝色线段。旁边有小字标注:“旧铁路线,1965-1998”。 心,蓦地静了。窗外市声像潮水般退去,那列只存在于虚线里的绿皮火车,却轰隆隆地开进了我的黄昏。 它曾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钢铁神经。记忆里,它并不威严,反而有些懒洋洋的。每天只来回一趟,慢得能看清司机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,与道口熟识的卖菜老汉互递一根烟。我们这些孩子,总在放学后溜到路基的碎石坡上,把耳朵贴紧尚有余温的铁轨,比赛谁能最早听出大地的震颤。那声音先是一种极微弱的嗡鸣,从脚心钻上来,然后铁轨才开始唱歌,枕木才开始呼吸。我们便跳开,看那黑色的长龙喷吐着比晚霞还浓的白烟,不慌不忙地切开金黄的田野。 最重要的,是那一声汽笛。它不像如今高铁的呼啸,一掠而过,尖利得让人心惊。旧火车的汽笛是浑厚的,带着水汽的锈味儿,拉得很长,从城北的货站一直拖到南边的油菜花田,像一声深长的叹息,抚过小城的每一片屋瓦。外婆一听到,就会从针线活里抬头:“哦,火车叫了,该收衣裳了。”仿佛那汽笛是嵌在生活齿轮里的一颗固定螺丝,报着一种比钟表更悠远、更熨帖的时辰。 铁路废弃,像是抽走了一根脊骨。先是客运停了,说是不够快。后来货运也少了,说是不够多。再后来,连那声叹息也消失了。铁轨被撬走,枕木不知去向,路基慢慢被野草和菜畦侵占。那条曾严格划分城东与城西、划分“铁路这边”与“铁路那边”生活的界线,变得模糊不清。人们很快习惯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和风驰电掣的汽车。小城像一块被抹平了褶皱的绸布,光鲜,顺滑,却也少了起伏的纹路与手感。 只有一些东西固执地留了下来。城东老澡堂的票价,永远比城西便宜五毛;老一辈人提亲,还是会问一句:“是铁路那边的人家么?”这些习惯,像看不见的轨道,还在默不作声地运行着,承载着一些已然失重的旧时重量。 我的手指,还停在那一截冰冷的、印刷出来的虚线上。地图是最无情也最深情的史官,它用一道轻描淡写的灰蓝,就掩埋了三十三年的钢铁、煤烟、汽笛与无数次的迎来送往。我合上书页,那道虚线便隐入黑暗,仿佛从不存在。 可我知道,就在刚才,当我的指尖划过它时,我分明感到了那熟悉的、从纸页深处传来的,微弱的震颤。像是大地,最后一次,为一个消失的旧梦,轻轻打了个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