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停在归有光故园前,我在江南六月的梅雨中寻一处回廊坐下。三百年前的枇杷树早已不存,但墙上那句“三五之夜,明月半墙”依然在雨中呼吸。我们所有人在时间的长廊中,都是持着单程车票的旅客——有人低头匆匆赶路,有人却懂得在合适的廊柱下避雨,看芭蕉叶如何接住不断坠落的时光。 中国园林的精髓,正在于这“不执着”的智慧。游廊故意九曲,不为困人,而为延展有限的空间;漏窗层叠借景,不为炫技,只为提醒观者:真正的完整永远在墙外。拙政园里那座“与谁同坐轩”,只设一桌两凳,空空如也——它不是在等待某个具体的人,而是在等待所有懂得“暂坐”意义的灵魂。这种空,恰是最丰盈的邀请。 明代文人张岱在《湖心亭看雪》中记录了一次“痴行”: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”当同行舟子嘟囔“莫说相公痴”时,张岱已在天地的大空白中,完成了一场与宇宙的私密对话。他的“痴”看似执着,实则是彻底的放下——放下身份、时间、甚至自我,才能成为那片雪夜的纯粹见证者。 然而不执着并非消极。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细细指导如何种竹、如何听雨,那份郑重其事,恰是对每个瞬间的深情。他说看花“宜初雪,宜微雨,宜轻烟”,这不是挑剔,而是深知:唯有当我们不执着于“必须看到怒放的花朵”时,才会发现含苞、凋零、甚至空枝都有其不可替代的美。这种专注的“不专注”,让生命维度骤然拓宽。 执着如墨,滴入水中便急于定型;不执着似水,包容万千却保持澄明。弘一法师晚年写下“悲欣交集”,悲的是客旅终将到站,欣的是沿途每一片云都曾真实地倒映在心湖。他前半生执着于艺术、爱情、救国,后半生放下一切,却正是在这放下中,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整。 卡夫卡在日记里写:“你无须离开房间。只需坐在桌前倾听。甚至无须倾听,只需等待。甚至无须等待,只需静默。世界会将自己和盘托出。”这与东方的不执着智慧遥相呼应——当我们停止追逐,意义反而前来叩门。 雨停了。我离开回廊时,一只白鹭正掠过重新变得清晰的远山。园门外游客开始涌入,举着手机寻找“著名景点”。而我已不再需要证明自己来过——衣袖上沾染的湿润青苔气息,舌底残留的雨前茶涩味,以及心中那片刚刚被洗净的天空,都是最真实的纪念品。 人生逆旅中,我们都是光阴的客人。最好的款待不是紧握什么,而是学会如何优雅地经过,如何在每个临时的驿站,都饮尽那杯用当下冲泡的茶。当你不执着于采集所有花朵,整个春天反而住进了你的行囊。
车停在归有光故园前,我在江南六月的梅雨中寻一处回廊坐下。三百年前的枇杷树早已不存
曾经沧海在路上
2025-12-19 17:24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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